後記
●快樂‧抉擇‧排行榜
我在臺大教授「數位文創/網路影音文創」,班上有一位電機系的資優生,曾經代表學校到美國參加科技競賽。他經常找我談話,常談的一個話題是他對民俗說唱很有興趣,還成立了這方面的社團,他覺得從事說唱活動很快樂,問我支不支持他以這個領域作為人生的方向?
三十年前主動「教改」的老師,與三十年後被「教改」的學生,共同進行教改核心的「全人教育」網路討論。(2001) |
又有一位學生並沒有選我的課,卻來課上旁聽,只為下課後和我談談。他目前在臺大一個中等熱門的學系,心情非常不快樂,已經陷入必須定時吃藥解憂的地步。他覺得另一個冷門的學系很有吸引力,但又不願意轉系,問我有什麼建議?
這樣的學生很少,但都願意和我聊一聊,因為我們課堂上的實作,就是以「全人教育」為主題,探討教育、教改與人生選擇的網路雜誌。同時,他們知道,我也曾經面臨過相同的問題,而且作了大膽的抉擇。
三十年前(1973),我將在臺北市建國中學畢業,當時有種「紅樓夜讀」的文化,在畢業到聯考的期間,每天回到學校「紅樓」,把四張桌子面對面拼在一起,進行小組讀書、彼此出題考試,達到相互激勵的目的。
在填繳志願表的前一天晚上,我們這個小組討論起校系的排序。建中是以理工掛帥,我也不例外的在理工班,還在「好班」,班上後來有十七位考上臺大,全校最多。
4 位建中學生:3 位衝動‧1 位覺醒
我們開始按照學校給的校系排行榜填,當時適逢就業風潮由理學轉工學,長期第一志願的物理退位,轉為我們都不熟悉的:臺大電機。
「電機是搞什麼的?」左手同學問。
「喔,」對面說:「我家那邊有一家汽車修理廠,門口掛的牌子,上面有寫:電機、鈑金。」
「原來如此,」剩下的人異口同聲說,「是作汽車的。」
於是,我們一起在第一志願寫下:臺大電機。
接著,參考排行榜上第二個:臺大化工。
「等一下!」我右邊同學大喊:「第六是臺大化學,化工和化學有什麼不一樣?」
對面和我,面面相覷。
「我猜,」左手同學抓抓制式光頭說:「化工是在工廠作化學實驗,化學就只是在實驗室作化學實驗…。」
「…可是,我寧願在實驗室作實驗啊…」右邊同學龜龜毛毛、不情願的說。
雖然如此,大家聳聳肩,還是一起在第二志願寫下:臺大化工。
如是,大家一起按照排行榜,繼續寫著相同的志願,大概一直寫到超過 50 個…
其中有一位同學,突然把筆往桌上一甩,慘叫一聲:「沒一個我喜歡的!」
這一聲霹靂,擊毀了我們長期為升學而築的心理隄防,蓄積的緊張、壓力、與盲從中的焦慮傾瀉而出,我們開始相互詰問、質疑:到底我們喜歡什麼?未來讀什麼才會快樂?在建中是不是就不能有和排行榜不一樣的選擇?有誰來幫助我們解決這樣的問題?
經過幾個小時的交心、激辯、哀嚎、狂笑後,我們發現,其實我們四個都是對「人與社會」比較有興趣(否則我們也不會在同一個小組吧?)如果我們從事對人的研究或工作,會比對物質的工作更快樂。
在深夜硬熬而產生的極度亢奮情緒中,我們四個緊緊勾住手指發誓:明天我們要一起勇敢的換考乙丁組(現在的第一類組),在最後一刻掙脫教育排行榜的牢籠,追尋自己快樂的未來!
但是,第二天早上,其他三位全部反悔了,只有我認為昨夜不是衝動,而是覺醒,堅持換考,因我在建中高一起就擔任校刊的編輯,對文學(廣義的)深具興趣,所以如願考上臺大中文系。
我是非常幸運的,因為除了以「自由」為校園文化的建中,當時可能沒有任何一所高中,會准許沒有念過一天史地的學生去跨考人文社會組。
應屆跨組應考,我大概是聯考史上的第一人吧?
教改﹦快樂+多元+所有孩子
那天晚上,我們所談的:快樂、多元發展、把所有孩子帶上來(包括絕大多數服從排行榜的同學,和想反抗的我們四個),其實就是現在「教改」的主張。
吳統雄在美國喬治亞理工成立「Adoption Modeling」國際研究團隊,希望能夠發展出解釋、預測人類取用(選擇)行為的數量化模式。圖為團隊中的國際知名學者 Dave Goldsman。(2005) |
雖然不同教改團體用了不一樣的名詞,譬如新教改團體用「平等」表現「所有孩子」的意思。他們最高的目標都是相同的,只是彼此對達成目標的方法,如何去改,看法並不相同。
當年,我也用自己的方法,「改」變了我自己的教育。
實踐「教改」三十年來,從學生變成老師,我或許可以回答我的學生了:第一、快樂是分內在和外在的,而且相互影響的。第二、要帶上來所有的孩子,必須使用不同的方法。
搞說唱、探人文、作自己有興趣的事,是會得到「內在」快樂的。但個人生存在社會中,又有一種外在的評價。我問學生,如果他放棄臺大電機系,去讀一所私立大學的表演藝術系,他的父母在介紹子女的時候,是不是一樣驕傲?年輕美女望著他的眼光是不是一樣著迷?別人的不快樂,會不會反射成自己的不快樂?
在社會簡單的功利主義邏輯下,是否真的會相信他的興趣取向?在以科系排行榜衡量個人價值的時候,甚至是否會懷疑他的實力?如果他必須一再解釋,他的電腦、數學、英文其實都非常出色,會不會很煩?會不會有人反問他,「喂!說相聲的,那你為什麼『不能』讀電機系?」
那位必須服用百憂解的學生,其實已經預見了這個結果。他想追求快樂,可是害怕有更大的不快樂等著他。